Serine

I am not Chinese nor English. I am fluent in English, and I am studying Chinese.

©Ser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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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以一支玫瑰纪念我(R27only)

What a lovely story! Despite the not-happy-ending, the epilogue is still showing an intriguing future and very much hopeful possibilities.

To summarise, and this will contain spoiler, so BEGIN SPOILER ALE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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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tory began in Reborn's point of view. He was freshly 15 and just finished his first killed. One day, when he was half way through shaving his teenager beard *laughing stupidly*, Reborn heard glass breaking sound. Immediately and with not so little paranoia, Reborn came out of the washroom and prepared for some kind of Good Fella version Italian thief. What he did not expect was an Asian young man, around 25, brunette with the most gorgeous hazel eyes ever.

Sawada Tsunayoshi, Godfather of Vongola famiglia, got threw back in time due to some accident in the lab researching Time Machine, by you-known-who (and in case you do not know Irie Shouichi, yep that guy). Twenty-five year old Tsuna started to cohabit with fifteen year old Reborn, which I suspect, plus the fanon from English fans, was not yet Reborn, but rather than Renato. My headcanon is Reborn was born as Renato Lorraine (I actually prefer Habsburg than Lorraine but Hapaburg is too much of a royalty haha). Distraction aside, love the story and how the author gently painted a very domestic life, and yet with all the bold strokes of how this Reborn was not 'our' 21th century Rebo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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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SPOILER ALERT!!

That being said, love this story to no end, definitely recommended and would read again.

点灯的森林:

*背景捏造,ooc注意
*考据粗糙,文字滥用,特此致歉


*这是24岁的沢田纲吉回到过去,与他尚未遇见的里包恩之间发生的故事


  「She, may be the love that cannot hope to last,may come to me from shadows of the past,that I'll remember till the day I die.」


                                                 ——《She》


(一)


   今天是里包恩正满十五岁的日子,他杀了一个人。


   这个过程意外地很简单,甚至于到了无聊的地步。


   被割断的喉咙因被血液呛住而哽咽出呼噜呼噜的怪声。男人粗厚的身体在狭窄肮脏的地面上挣扎着弹动几下,全身的青筋都暴突出来,眼珠用力地转向这边。


   里包恩也暗暗惊讶于自己此时异常的冷静。厕所里充溢着尿液浓重的酒精臭味和血腥味。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那人的脸,那双凶恶浊黄的眼睛肿胀起来,像金鱼的大眼泡凸起外翻着,翻出的白色部分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丝。下面被切断的部分还在汩汩地往外涌血,像一个搞笑的小喷泉;血迹和尿液喷溅在墙上和那身皱皱巴巴的黑色套装上,一股恶臭的黑黄色粘液从那人的体下流出来。


   他曾设想过几百次这个场景,但当一切真实发生的时候,他又感到眼前的画面开始失真。好像在看一部拍摄手法劣质的低俗三流电影。


  里包恩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指像干树枝一样枯瘦而锋利,关节如岩石一般嶙峋地突出来,上面包着一张薄薄的黄色肉皮。因为长期的饥饿,他的身体长得比同龄人还瘦小。


  原来如此,所谓的死就是这样。他的心里隐约洞悉到生命中一个黑暗而隐秘的启示,「所以,罪通过一个人进了世间,死又通过罪而来,于是死就传给所有人,因为所有人都犯了罪。」


  他开始按照计划处理现场,把地上留下的血脚印冲洗干净,沾血的衣服和刀具都要用黑袋子包起来带走。里包恩从男人的口袋里掏出黑色皮夹,抽出一叠皱皱巴巴的零钱揣进宽大的衣兜里,手指关节碰到那个他没有用到的冰冷的金属块。他不禁心里一颤,把纸币又往里塞了塞。


  接着他从厨房窗户沿着管道爬下楼,把砸断的刀柄和扭曲的刀刃分别丢进臭气熏天的垃圾堆里。小巷子里没有灯,他像老鼠似的沿着墙根灵活地在矮楼间窜来窜去,偶有向外张望的人,也看不清他的身形,只听到几声狗叫。臭烘烘的角落里满是乞丐,满身呕吐物的醉鬼,和青紫色手臂的活死人。一个骨架般散在地上的男人,撑着黑洞般凹陷进去的眼睛做梦似地瞥了他一眼,手里抓紧了肮脏的针管,自言自语地嘀咕着什么。


  里包恩沿着锈坏的楼梯快步向上跑回家,门里一如既往传来女人还在捏着嗓子抽泣的声音。他没有理会,径直走到厕所,把沾了血的衣服用大盆的碱水泡着,又把被汗水浸透的衬衫脱下来扔到一边。抬起手臂时,他闻到自己下腋一股刺鼻的味道,不禁皱了皱眉头。看来他还需要洗个澡。


  温凉的水流顺着脖子往下淌,里包恩把一条毛巾在盆里泡满了水,看起来好像一条失足掉进水沟的白色长毛狗。他支起纤细的骨头用力把毛巾拧了几次,水集成一股流下来,小臂上薄薄的肌肉也跟着鼓起来。他有些粗暴地迅速搓洗过自己的脸和身体,粗糙的毛巾生生摩擦过干瘪的胸口,胸腔随着呼吸轻微地起起伏伏,肋骨在干巴巴的皮肤下一条条凸起。原本幽灵似地黏着在身上的血腥味在水柱的冲洗下淡了不少。


  他把身体擦干,剔得短短的黑色头发上珠串一般不住地往下滴水,把擦干的脖子和脊背重新打湿。里包恩稍微调整呼吸,从自己衣柜最里面拿出新衬衣和一套老旧的意式黑西装换上,衣服上带着一股廉价洗衣粉的味道,香得发臭。衣服是父亲留下的,着重于体现男性力量的版型穿在他身上有些过于宽大,但长短还算合适。里包恩对着镜子整理衣领,又一条条抚平外套上的褶皱。不合身的衣服穿起来有点滑稽,但他也不在意,这是他以后必备的行头。


  行李是早就收拾好的,他平时到处干体力活,送报纸和牛奶攒下来一些钱,和几件惯用的零碎东西一起装在一个小包里。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带上那本黑色牛皮封皮的《圣经》,虽然书页早已经翻得破烂了,但却是他唯一的一本书。他没上过几天学,看书写字的本事都是盯在上面一点点自学的。


  里包恩戴上配套的黑色礼帽,提着包快步走出去。在经过那个房间时,他不由自主地向半敞开的门里看了一眼。女人披散着乱糟糟的黑发瘫坐在床边,身边堆着一条肮脏的床单。她的面容呆滞得痴傻,显然精神状态还不稳定。因瘦削而显得格外长的脖颈有气无力地向前折着,像一支折断的枯干的花茎撑着死玫瑰硕大的花头。被撕烂的衣服几乎遮不住满是疤痕的胸口,手臂上还有几处新烫伤的圆点,伤口周围沾着灰白色的烟灰,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湿透的纸币。


  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烟味和腥味,让人一阵阵地犯恶心,但里包恩已经习以为常。


  女人听到门被轻推开的吱呀声,抬起头来用红肿的眼睛惊恐地望着他,手臂紧紧抱住自己缩成一团,以掩饰自己裸露的身体,两片苍白的嘴唇颤了又颤,最后小心翼翼地向里包恩扯出一个讨好的笑容,那笑容的伤口里流出腐烂的甜果汁。


  里包恩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他或许应该温柔地说些安慰的话,告诉她说你不用怕,以后那个人再也不会来了。可他思来想去,怎么也说不出口。


  于是他带着平静的表情,就像在一个晴好的日子里对路上亲切的陌生人打招呼一样,用手指抬了抬帽子,对她点头轻声道:


  “Ciao,妈妈。”


  之后便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门关上时金属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好像石子投进枯井,回音里全是空荡荡的命运。


(二)


  之后,里包恩在外面的小旅馆躲了三天,什么也没发生。警方认为这只是又一次黑帮的秘密处决,调查也草草了事。于是第三天的晚上,他回到酒吧里将那把枪交还给老托尼。


  “没用上?”老托尼仔细查看过枪,似笑非笑地抬眼瞅着他,明知故问地玩笑道。红脸上发亮的肥肉皮随着脸上的肌肉一层层堆起来。


  “嗯。”里包恩不动声色地回答道,他没有喝酒,只是低头摇着玻璃杯里的冰块,冰块和着金色的酒液撞到杯壁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老托尼轻快地吹了声口哨。他把里包恩的动作看在眼里,笑了笑,抓起杯子灌了一大口,粗壮的脖子上喉结重重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咕咚声。


  “老规矩,报酬一周之内打到你账户上。”他打量了里包恩几眼,压低声音说,胡子下面那张大嘴里喷出唾沫和酒气,接着他又哈哈大笑道:“好小子,真是不错。”


  “住的地方我已经给你找好了,租金先不用付,等你开始赚钱了再说。”


  听到这话,里包恩抬头防备地看了他一眼。老托尼也不在意,笑着向他比了个表示友好的手势。“我在这条街上混了几十年,多少也有点眼色。在这种地方,只要给钱够多,愿意干活的人有的是,不过都是些成不了大事的蠢蛋。”他不屑地说。


  “不过你不一样,从你接这个单子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老托尼喝了口酒,接着说道:“你有着他们难以企及的素质,这才是关键。虽然你年纪还小,但是个聪明的孩子,天生就是干这行的材料。”


  他只见过里包恩几次,他像是个很内向的孩子,没受过什么教育,几乎从不说话,也不透露自己的想法。但他身上有种藏而不露的凌厉,眼睛里露着几分过人的早慧。他是一把好枪,老托尼能直觉地明白这一点。或许未来这个男孩会成长到令人生畏的程度,虽说现在还没有什么收益,但显然这是份相当有前景的长期投资。


  他笑着向里包恩举杯,就像所有淳朴重感情的西西里老农民一样,亲切地说:“你以后会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男人,一个真正的好朋友。为了获取你的友谊,我愿意先表示我的诚意。”


  看着老托尼的表情,里包恩点点头,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他的新住处是一间狭小的单人公寓。这栋楼上住的全是小偷,酒鬼,赌徒,还有一大群通情达理的好女人。她们擦上厚厚的脂粉以遮住脸上的根须般细密的皱纹,涂口红时,微张的嘴唇好像一大朵丰满的假花。纵然岁月无情地榨干了那些肌肤的光滑和弹性,她们温软多情的肢体和怀抱依然是穷困潦倒的人发梦的绝好去处,足以让人暂时忘却自己的不幸。


  这些小鸟每每近中午时,才叽叽喳喳地拥出门去洗漱,整栋楼上都落珠似的弹跳着尖细的笑骂声。从窗户向外看,生锈的铁丝上招摇地挂满了各式花花绿绿的内衣,在西西里深蓝的天空下被阳光晒着,好似落了满架羽毛艳丽的天堂鸟。那些紧贴在心口上的单薄布料,或轻薄透明或沉闷厚重,有的已经穿的发黄,蕾丝花边早扯的破破烂烂;有的样式新鲜,色彩明丽得跳跃出来,像新摘下来,带着水珠的樱桃柠檬一样散发出青春肉体的酸甜气息。每一件内衣,都是一个女人神秘而孤独的灵魂。


  里包恩一向浅眠,昨天难得沉沉地睡了一晚,一夜无梦。醒来时,太阳已经吊得很高了,阳光从窗帘里刺进来,隔着一层薄薄的眼皮晒得双眼发烫。狭窄的房间里空荡荡地只搁着两三件家具,边角处的墙皮因为潮湿鼓起来,斑驳脱落得难看,露出后面浅灰色的水泥墙来。


  他从皱巴巴的被单里撑起身来,虎口贴在额上用食指和拇指轻揉着太阳穴,感觉头痛好像缓解了一些。桌子上的玻璃杯里还剩下半杯冷水,他小口喝了些,便赤着脚走到厕所去洗漱。镜子里的他铁青着脸,眉头紧紧地拧着,稀稀拉拉青色的胡茬长起来,显得他比实际年龄老了不少。


  今天好像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可是他想不起来是为什么。这让他有些不安。


  里包恩用手捧着水胡乱洗了几把脸,从架子上拿过那把从家里带来的刮胡刀。这也是父亲留下来的东西之一。他仔细地打上泡沫,刚刮了一半,便听到客厅里传来玻璃打碎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脸上也刮开一道血口子,生生地刺痛。客厅有人!他立刻察觉到了这一点。他屏住呼吸,背紧贴在墙上,摸到身上贴身带着的那把枪,里面还有五发子弹。


  里包恩谨慎地挪到门口,像伏击时的豹子一样绷紧身体,隐藏着自己的气息。是小偷吗?还是——他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听着客厅里传来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外面传来一些衣料摩擦的窸窸窣窣声。他不敢用反光物查看客厅的情况,怕太强烈的反光被对方发现,只能先等等看,可是客厅自那以后便没了动静。


  安静。


  里包恩侧着身子,向外瞥了一眼。客厅里有一个人正附在桌子上看着什么,大概是他昨天买的报纸。那人是个棕色头发的青年,身形很陌生,里包恩确定自己从没见过他。


  他迈出厕所,用枪指着他。“不准动,”里包恩说,“你是谁?”


  青年也很警觉,甚至比他更快一步掏出枪瞄准了他,动作干净漂亮,熟练得让人来不及反应。他一看到里包恩,就像见了鬼似的瞪着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也不回话。


  里包恩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直到这时,他才看清那青年的样子。棕发棕眼,典型的亚洲面孔,个子好像比他还高出一点,大概二十岁左右,穿着一身显然价值不菲的西装,背心贴紧收腰的设计优雅干练,与传统的意式西装完全不同。他身体虽然纤瘦,但爆发力很强,持枪的动作也很老练。这个人身上有一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感觉,或许因为是亚裔,那张清秀的脸上自然带着一种温柔文雅的气质,但又不因此而显得弱势,反而充满了力量感,让人自然而然地愿意去信任他。


  虽然这家伙生着一派天真的好人相,衣着姿态也只像个单纯的富家少爷,但里包恩能敏锐地察觉到他身上那一丝黑暗血腥的气息,这是多年在黑街上苟且偷生打磨出的直觉。毫无疑问,他是黑手党人。


  可从他身上却感觉不到杀气,里包恩又问道:“是谁派你来的?”


  青年睁大的眼睛里满溢着复杂冲撞的情感和露骨的悲伤,使他心中一震。两只棕色的眸子如同教堂里庄严肃穆的彩窗玻璃,辉映着金杯里纯洁甘甜的葡萄酒。他是在看着自己,又像在透过他看着一个瑰丽迷人的幻觉。


“里包恩……?”他做梦似喃喃地说,声音不自觉地有些哽咽。“是里包恩吗?”


“我是。”里包恩犹豫了一下,这个人的语气似乎是对他很熟悉,而且带着深深的亲昵和怀念的感情,这使他感到莫名其妙。“你到底是谁?”


  听到这句话,那青年低下头,面容上骤然绽开一个隐忍而灿烂的微笑,好像意大利所有古老广场上的白鸽都惊飞起来,羽毛大雪一般地纷纷落下,盖在孩子结着黄玫瑰骨朵的坟墓上。他泛红的脸上有几分难忍的苦痛和幸福,泪光在微微眯起的眼睛里星星似的闪烁,半个身子泡在金色的阳光里,白衬衫也染透了好看的金色。那时间里的光影一时撞在里包恩少年的心怀里,将他厚重的防备和满身盔甲撞得七零八落,露出酸涩柔软的内里来。


  他当时还不曾读过诗,没有穿上那身笔挺合身的黑西装,没有后来那些形形色色温柔的情人,没有握枪留下的坚硬的老茧,没有孤鹰一样冰冷锋利的眼睛,和那些掌控全局的力气和手腕,除了一身青白色的骨头一无所有。他身材瘦削,赤着双足,身上单穿着宽大的白背心和一条短裤,手上紧握着那把枪,半个下巴上还沾着厚厚的泡沫,这个一贯早慧老成的年轻人此时突然手足无措,正像一个毛头孩子似的幼稚好笑。


  他十五岁那年遇见的这个陌生人,满身满心浸透了夏日炽热多情的玫瑰和阳光,一个眼神便消尽了他此生读过的所有美丽的诗句。


  “真是……没想到能再见到你。”他抬手揉揉湿润的眼睛,又转而看向里包恩,目光像永垂不朽的大理石雕塑般凝结在空气里。辉煌的尘埃在两人间漫长的距离中流淌。


  “初次见面,里包恩先生。”他收起枪,深吸一口气,对他郑重地伸出手:“我是沢田纲吉,是你未来的——”


  他想了想,微笑着说:“学生。”


  “对了,刚刚我不小心把你的杯子打破了,用这个赔你吧。”纲吉从右手上取下一枚精致的宝石戒指,手指上留着一圈浅浅的白色印子。


(三)


  里包恩每天一醒过来,就听到门外沢田纲吉音乐般的脚步声。


  他拿着个大玻璃杯,挽着衬衣袖子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手腕处的一片皮肤白得近乎透明。隔壁金色长发的姑娘叼着牙刷,弯着一双猫似的的绿眼睛,抱着丰满的手臂倚在门上同他诱惑地调笑。


  他的意大利语发音很纯正,说出来圆润醇美,优雅动听,据他说这都是未来的里包恩教给他的。“你是个非常严厉的人。每次我发不出颤音,你就揪着我舌头逼我练习……当时我可吃了不少苦头。”他怀念地垂着眼睛,暖黄的灯光落在他的脸上,“不过现在想来,那大概也是一种幸运吧。”


  那姑娘不知说了些什么,又在一旁嗤嗤地笑,逗引得纲吉一阵脸红。里包恩套上衣服走出去,纲吉回头看见他,不好意思地对他笑笑:“早上好,里包恩。”


  “早上好。”里包恩冲他和金发姑娘点点头,姑娘了然一笑,跟纲吉告别几句便离开了。


  “你起真早,”纲吉顺手把自己刚喝过的杯子递给他,他也不介意,接过来喝了一口。“我今天打算去买点面包和牛奶回来,你还需要什么吗?”


  “带点咖啡豆吧,还有报纸。”里包恩放下杯子,从桌子上拿起昨天没看完的书,低头不看纲吉。


“好,那我走了。”纲吉见里包恩不理他,无奈地一笑,伸了个懒腰便出门去,门锁扣上时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里包恩抬头看看门的方向,心已经不在书上了。对于那一套穿越时空的故事,他原本是打定主意全然不信的,可近来又有些怀疑。


  沢田纲吉自称来自六十年后的世界,是他未来的学生,是因为一次时光机器的实验来到这里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六十年后?”里包恩冷笑一下,“你觉得用这种童话故事就能唬住我?”


  纲吉苦笑,低声道:“世界上有很多无法用常识去解释的事情。”说罢,又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他,“你很快也会知道的。”


  后来里包恩在受到诅咒的那天又想起这句话,可早已忘记了说话的人是谁,只觉得有一瞬间很温暖的感觉在心里闪过,明亮如Timoteo手中跳动的活火。但他当时还没有预见到自己的命运。


  虽然他不信纲吉,却还是同意了他暂住的请求。作为回报和借住费,纲吉把那只戒指抵给了他,锁在他书桌的橱子里。没过几天,他便已经自然而然地融入到里包恩的生活当中。每天早上,沢田纲吉都起得早一些,他总是听着外面的轻轻的脚步声和水声醒过来。蔬菜和肉都是纲吉每天上街新买回来的,他很擅长做日式料理,据说是跟妈妈学来的手艺。里包恩本来不打算吃他做的东西,但不久也缴械投降,和他一起吃饭,甚至还常常帮他料理食材。虽然不愿意承认,但纲吉确实很了解他喜欢的口味,或者说是,“未来的里包恩”喜欢的口味。


  很快,纲吉又从古董店里买回了一套精致的咖啡套装和一套骨瓷茶具。他似乎很热衷于泡咖啡,并常常带着很期待的表情把咖啡端给他。当里包恩第一次告诉他说口感太浓时,纲吉明显愣住了,又马上笑道:“那我下次注意。”


  书架上摆满了历史和经济学等各种类型的书籍,桌子上还有几盆绿植。过了两天,纲吉甚至还带了一只挺大的变色龙回来养,并郑重地起名叫“列恩”。


  这个凭空出现的青年下意识地用里包恩曾悉心教导给他的事情培养着现在的里包恩,里包恩自己也不介意。虽然沢田纲吉几乎不谈及自己的事情,但里包恩能看得出,他身上多的是在这条街上绝对看不到的东西,多的是自己需要学习的东西。


  他阅读的书,他书写的方式,饮茶的品味,他被精心教养过的语言和举止……这些都是他今后所必需的,这也是他同意纲吉留下来的主要原因。


  当然,自己的力量还远不如他也是一个原因。里包恩对此很有自觉,即使纲吉没有刻意显示自己的身手,但从他平日里不经意表现出的敏锐和矫健也可见一斑。明明知道对方很危险,却在不知不觉中就疏懒得不去防备,自己还是太幼稚了,他暗暗自嘲。或者说,这才是沢田纲吉最危险的地方。


  老街道两旁多的是米黄墙壁的矮楼,楼上的阳台高高地挂着少女花团锦簇的棉纱衣裙。纲吉每次上街时都要四处张望半天,路边的小摊子上撑着五颜六色的粗布棚子,大把光鲜的水果蔬菜半晒在太阳里,像七彩的玻璃珠般闪闪发光。挽着脏袖子,穿着厚围裙的壮硕妇人赤着红色的胳膊,用浓重的口音大声招呼着自家的买卖。纲吉被摊上新鲜的番茄和西芹吸引,上前挑了好几样。


  今天就做蔬菜汤吧,他漫不经心地盘算着,仰起头注视人们忙碌热闹的日常风景。这些风情古老的意大利建筑在他的时代多半已经拆毁了,但此时还蜂巢似的开着密密麻麻的窗口,生产出各式柴米油盐的人生来。人家种在窗子上的粉蔷薇羞怯地从铁栏间探出墨绿色的枝叶来,楼上浇花的少女穿着蓝布裙子,一手提着一个小小的绿色塑料水壶,一手扶在颈边,用手指缠着耳边亚麻色的卷发不住地打弯儿。那女孩一看到纲吉,便红着脸傻气地对他笑,脸上陷出两个深而甜蜜的酒窝来。纲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冲她轻轻挥手,女孩受了鼓舞,便更热烈地对他笑着,露出一排洁白的小牙。她手上的壶偏了位置,水直浇到地板上,顺着阳台流下去打湿了人家晾在外面的衣服,引来一阵粗暴的叫骂声。


  他每次出门都必要买些零碎东西回去,有时是二手的外文小说,有时是几个精致的小木偶和几张风景明信片,就像个傻乎乎的观光客一样。而且一回来就兴高采烈地拿给里包恩看,再摆在桌子上自己欣赏半天,原本空无一物的桌面就逐渐拥挤起来。里包恩虽然不喜欢这些东西,但看纲吉很有兴趣就也没阻止,而且这种孩子气的举动也让他多少觉得安心。


  晚上里包恩总是睡得很晚,他习惯在深夜里看书。纲吉就卷着被子睡在客厅的旧沙发上,他侧身半枕在手臂上,保持着一种刻意养成的优雅安稳的姿势。这样漆黑无边的夜色里要往往传来几声凄厉的犬吠,疯女人的尖叫,和楼上床板的吱吱呀呀的摇晃声。那些听惯的木板刺耳的摩擦和粗重的喘息追着他打转,就像盛夏里吸血的牛虻锲而不舍地追在黄牛尾后。绵密的情热像苔藓般无孔不入地爬进里包恩的房间里来,湿漉漉地贴着他的耳朵,却惹不出他的半滴口水。他只觉得吵闹不堪。


  实在被吵得看不进书的时候,他就闭上眼睛,专心去听沢田纲吉的呼吸声。他的呼吸很轻,轻得如同玫瑰花瓣凋落的声音,若有若无,好像下一秒就会停止。他感到自己心脏里燃着的那如豆的一点火焰,就在那微弱的呼吸中明灭飘摇,使他相信世俗之爱本与天主之爱是同等的圣洁。


  “纲吉,”他试着呼唤道。“你醒着吗?”


  那均匀的呼吸依然在黑暗中漂浮着,像冬日灰暗平静的大海。不过里包恩心里笃定他是在装睡。


  你绝不会了解我的心情。里包恩闭着眼睛,看到沢田纲吉的笑容在黑暗中清晰地浮现出来。他记得年幼时见过的,在厨房的窗前讨水喝的那个旅人,穿着蓝色围裙的母亲给了他一大杯香甜的牛奶。那人礼貌地谢过他们,只坐着歇了歇脚,便又去匆匆地赶路了。时至今日,他还在厨房里望着那个窗口,看着生命里形形色色的人幽灵般沉默地从外面经过,等着某个人走过来用手指轻叩他的窗扉。


  纲吉也悄悄睁开眼睛,看着里包恩灯光里模糊的侧脸,想到少女普绪克曾经持着金色的灯盏,怀着满腔的恐惧和柔情在火光里偷看自己那纯洁无瑕的爱人。因为太过熟悉,他有时也会恍惚错觉这个黑发少年就是那个总是捉弄他,嘲笑他,逼迫他,形影不离地陪伴了他整个少年时光的人,那个最终不声不响地消失在他生命里的婴儿模样的人。


  还要经过整整六十年的光阴流逝,这个孩子才能遍历人间的悲欢离合,腥风血雨,被命运的纺锤雕刻成形。可以的话,我真想把今后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你,你将要遇到的困难,你受到的欺骗和诅咒,我们相遇之后所有快乐的事,悲伤的事,痛苦的事……还有,我有多么思念你这件事。可是这么做只会徒增你的烦恼,因为你并不是我想见的那个人。


  纲吉安慰地注视着少年被灯光拉得宽阔的身形。虽然现在的你还很稚嫩,但将来你会变得很强,比我所知道的任何人都要强,成为那个永远走在前方指引着我,永远不会倒下的,我的家庭教师。我最尊敬的人。


  “果然,这个卷曲的鬓角除了里包恩没有别人了呢。很有魅力。”一次饭后闲聊时,纲吉曾大胆地用手指轻触里包恩的头发,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含笑望着他,神情自然得仿佛觉不出这动作里有什么暧昧的意味。里包恩从书里抬起头来,不做评价,一手撑着脸有些好笑地看他。


  “你说你是我的学生?”


  “未来的你。”纲吉笑着纠正道。


  “哦?只是学生吗?”里包恩看着他突然有点窘迫的表情,故意凑近戏谑道:“看你的样子,我们应该是更亲密的关系才对吧,比如……情人?”


   少年的五官立体深邃,就像梵蒂冈博物馆珍藏的罗马众神的雕塑一样。一双纯黑的眼眸故作多情地看着他,好像山林里俊美的雄鹿仰望狄安娜的月亮。可沢田纲吉毕竟不是那痴情的月亮女神。


  若是对着自己的那位严厉又恶趣味的家庭教师他是万万不敢的,可看着面前的少年时,他却不禁生出玩笑的心思来。纲吉低头对里包恩半真半假地温柔一笑,眨眨那双过大的棕色眼睛:“那你觉得呢,老师?”


  里包恩当然知道他不过在说笑逗自己而已,但心下还是一动。青年的面容好像西西里的天空,一时遥不可及,使他想起这个人本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自己。他虽不是同性恋者,可却突然羡慕起那个七十多岁的里包恩,即使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能活到那个时候。


   当然,这还远不是爱情。


  “你好像只剩下西芹没吃?”纲吉突然开口说。


  “嗯。”里包恩看着青年突然像只心满意足的猫一样,露出一副忍不住的得意表情,感到莫名的心虚。他烦躁地合上书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有,”看到他不高兴,纲吉赶忙摆摆手,却又眯起眼睛笑嘻嘻地说:“只是觉得,原来里包恩也有过会挑食的年纪啊。”


   “……说什么傻话。”里包恩装作不在意地从桌上又另拿了一本书胡乱翻开,却觉得耳根有些发热——被说中了。《霍乱时期的爱情》,他认出这是纲吉之前读过的一本书,便从头开始飞快地浏览上面的文字,感觉到纲吉的目光还滚烫地黏在他脸上。


  他自知其实不必如此失态,只是自己从没注意到这个问题,因为他曾经的生活条件不允许他有挑食这种奢侈而幼稚的习惯。不想被沢田纲吉看到自己的这一面。少年尖锐敏感的自尊心像一颗多汁的柠檬,一捏就汩汩地冒出酸涩的汁液来。


  唯独在这个人面前,他还不能坦然地接纳这样的自己。只要再多一些时间就好,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默默祈祷,只要再多给他一些时间就好。


只要再多给他一些时间……


  两个月后一个温暖的下午,纲吉在泡咖啡。里包恩坐在窗前看书,那是纲吉昨天新买回来的一本二手诗集,阳光从窗户透进来,金灿灿地落在泛黄的书页上,灰尘安静地在空气里沉浮,偶有飞鸟的影子掠过窗口,在洁净的地面上投下花瓣似的印记。


  纲吉的脸在热水氤氲的蒸汽中润湿着,睫毛垂下来,好像麻雀被雨水打湿的翅膀。他把咖啡倒进滤纸里,突然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望了里包恩的背影一眼,悲从中来,如同天启。


“里包恩。”他忍不住开口呼唤道。


  里包恩应了一声,可却没再听到纲吉的声音。他回头看去,客厅里已经空无一人。


“纲吉?”他又叫了几声,还是没有人回话。或许他是出门了,他对自己说,可心中隐约知道那个人已经走了。他消失得悄无声息,就像出现时一样,只留下几缕咖啡的香气。他起身走到桌前,提起咖啡杯啜了一口,浓郁的苦涩味道在舌头上融化开。


  还是太浓了,他想。


(四)


  「假使我再见到你,事隔经年,我该如何向你致意,以沉默,以眼泪。」


                                            ——拜伦《春逝》


(五)


  “好久不见。”二十三岁的里包恩对他从容地微笑说。


  “是啊。”纲吉无奈地笑笑,“不过,看起来我出现的很不是时候?”


  里包恩从床上起身,几句话温柔地打发了身边痴缠的美貌情人。那女人倒也不恼,只是故意支起身子,挑衅似的露出雪白的皮肤来,麦金色的长发波浪一样在背上散开,使人想起莱茵河畔那惑人的女妖。好漂亮的人,纲吉不禁在心里感叹道,都不知道是否该为自家风流潇洒的老师骄傲一把。他看着她利落地穿好衣服,用那双蓝莹莹的眼睛愤愤地瞥了他一眼,便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你看起来没怎么变。”里包恩理理衣服,从衣架上取下帽子带上,毫不在意被对方撞见自己的这桩情事。他走上前去,低头看着纲吉。现在他的身形已经比他高出不少了。


  “你倒是变化很大。”纲吉仔细打量着他的样子,当初稚气未脱的少年已是成熟的青年了,那些花枝般的骨骼不知折断过多少次,已经生长得结实,一身裁剪合身的黑西装勾勒出他宽厚的臂膀和窄腰长腿的优雅线条。就像老托尼预言的那样,他如同是一支精密冰冷的枪械,周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你长大了啊,开始像是我所知道的你了。”


  “你的实验又失败了?”里包恩有点不满,但也没多理会他的话,只是漫不经心地从桌子上端起半杯水来喝。


  “差不多吧,”纲吉耸耸肩,“原来你还记得。”


  “快忘了。”里包恩压了压帽檐,遮住自己的表情。


  “我现在在哪?”纲吉环顾四周,他正站在一个光线昏暗的房间里。房间的装潢非常简单,家具很少,却处处都能体现出主人不凡的品味。身边的柜子上摆着几大盆葱绿丰茂的赏叶植物,旁边是一个干净的玻璃箱,里面趴着一条肥硕的变色龙。


  “这是……列恩?它还活着啊。”他高兴地看向里包恩。


  “嗯,”里包恩偏过头,把手贴在玻璃上。那变色龙冷冷地往这边一转鼓胀的眼睛,它这段时间已经很少动弹了,只有这种时候才使人想起它仍是个活物。“这里是伦敦。”


  纲吉点点头,觉得眼前这个人愈发使他感到熟悉。青年的面容比起十几岁的时候更加俊美,也更加冷酷,一眼便看得出他那苍白的皮肤上已经浸透了血腥。大概里包恩被诅咒之前就是这个样子吧,思及此处,他直直地看着那双冰湖似的深黑的眼睛,露出一个温情脉脉的笑容来。


  “我很想你,里包恩。”纲吉坦诚地说道,“虽然我们上次见面只是两周前的事情。”


  “对我来说可是八年前。”听到纲吉的话,里包恩露出一个无奈的温柔笑容。这八年里,他用尽了所有的门路,却没打探出关于“沢田纲吉”的半点消息。最后他也不得不想起时空旅行这个荒谬的说辞——很显然,他所知道的沢田纲吉此时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他慎重地双手扣住纲吉的肩膀,低头在他的嘴唇上落下一个叹息般悠长的轻吻。


  “我也很想你。”他贴着那对干燥而柔软的唇瓣虔诚地细语道,仿佛期望这语言化作醇美的葡萄酒流进对方的腹腔中,融进他的骨血里。纲吉很从容地闭上眼睛接受了这个半礼节性的吻,两片眼睑像蝶翼似的微微颤动,几乎要抖落下亮晶晶的鳞粉来。


“你不常这么做,是吗?”吻毕,他抬手抓住里包恩摩挲他嘴唇的冰冷手指,语气暧昧地笑道。灯光透过棕色的虹膜,将一双瞳孔映照得如同浓稠的蜂蜜。


“你觉得呢?”里包恩牵起那阻止了他动作的手,像邀舞般引到唇边,在手背的肌肤上缱绻一吻,深邃的眼窝里满盛着柔和的阴影。纲吉颇有兴趣地注视他的动作,隐隐察觉到这个吻中的报复意味。毫无疑问,自家老师在年轻时就已经是个温柔体贴的完美情人,这样看来婴儿状态的他自称有四位情妇倒也可信。


  不过这套本事他是一点也没教给自己就是了,纲吉无可奈何地感慨道,他在寻欢作乐方面实在缺乏天赋,而且与身边的朋友们比起来,他的女人缘是一向不很好的。


“这次能留多久?”里包恩问道。


“不好说,一个月?或者几天?”纲吉皱着眉想了想,“这个机器还不太稳定,正一也不确定它能撑上多久,当然我现在也不是很有时间耗在这里就是了。”


  “正一?”


  “我的一个朋友,”纲吉笑道,里包恩那狐疑的表情让他觉得相当有趣。“他是个天才科学家,这个实验项目就是他负责的,是非常厉害的人噢。”


  听出纲吉有故意逗他的意思,里包恩微微一挑眉,也不再问。“我今晚没事,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嗯……伦敦眼之类的?”


“现在还没有那种地方。”


“啊,说的也是,它是1999年才开幕的。”纲吉点点头,“那可是世界上最大的摩天轮,虽然后来被超过了。”


“坐在上面可以俯瞰整个伦敦,景色很美,不过游客实在太多了,得排长队才能买到票。”说到这里,他不禁轻笑一声,对里包恩说:“我们也去坐过一次,在我十八岁暑假的时候。”


  “只有我们两个?”里包恩故意笑问道。


  “不,其实是好多人一起去的,应该算是家族旅行吧。”纲吉像是想起了什么,苦闷着脸地说,“明明大家都在逛商店喝冷饮,只有我被你一脚踹去排队买所有人的票,还坚决不许其他人帮忙。”


  听到这里,里包恩愉快地吹了声口哨,欣慰地说:“看来我们的关系真的很亲密。”


  闻言纲吉立马打了个寒颤,一脸怨念地看着他:“不仅如此,你还故意暗示可以让我跟喜欢的女生一起坐摩天轮,最后等我好不容易买到票回来,却发现一个座舱可以容纳25个人,结果大家都坐在一起了!”现在想想,就是这个人亲手埋葬了自己人生中每一段青春恋爱剧情和一颗天真易碎的少年心——虽然事实并非如此。


“听起来倒也不算骗你。”面对纲吉痛心疾首的泣诉,得知自己是始作俑者的里包恩不仅毫无愧疚之意,还装作一脸同情地安慰说:“而且很多事长痛不如短痛,一开始就没有希望的事还是不要妄想得好,只有自知之明的人才能获得幸福。”


“……那还真不知道你算是幸福还是不幸。”纲吉不甘地讽刺道。


  里包恩耸耸肩,随手从桌上拾起车钥匙,走到门口处拿下一件沉重的大衣扔给他。“走吧,”他轻轻一歪头,对纲吉微笑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六)


  六十年代的伦敦绝非游玩旅行的好去处。


  纲吉撑着脸坐在那辆经典的黑色野马里,漫不经心地摇下车窗,任街道上湿润污浊的冷风张牙舞爪地扑在脸上。这个时代的英国已是全球空气污染最严重的地方之一,只是当时世界上的人们还没有真正意识到其中潜在的危机,没有想到这场灾难背后有着多大的意义。


  “伦敦烟雾事件。”他自语道。丧钟敲响,死神的阴影早已隐藏在雾都不见天日的白夜里,在看似平常的一呼一吸中,用他惨白且痛苦地扭曲着的手慢慢掐紧人们易折的脖颈,就像孩子随手掐断一只花茎般容易。


  他用悲哀的目光望着外面转瞬即逝的街景,那些雅致的黑色英式路灯在深不见底的夜幕中吊着苍白暗淡的灯光,像是绝望于孤独的年轻人吊着自己纤细的脖子。路两侧的建筑中凄凉地点着几处灯火,有穿着睡衣的孩子睁大了浅蓝色的眼睛,透过肮脏的玻璃向外张望黑暗的城市,如黑猫透过下水道口仰望飞驰的车底,如蜘蛛仰望死亡。


  里包恩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他专注地看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马路,冷冷地说:“今夜会有月亮。”


“嗯?”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将纲吉从自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他向天上看去,虽然密密麻麻的高楼将天空挤得狭窄可怜,雾气如白粉刷成的墙壁一样厚重,实在看不出一点转晴的迹象。他用询问的眼神回看过去,但里包恩没有理会,只是把车开得更快了些。


  他们的目的地还离得很远。


  “这里是……”纲吉惊讶地望着面前庄严宏伟的建筑物,不由心生敬畏。美丽光滑的大理石柱在庭院四周搭建起悲剧的氛围,巴洛克风格的浪漫奢华在那巨大的穹顶上凝聚成冷峻而圣洁的洪流,无情地向着每个在人间苦苦煎熬的受难者倾泻而下。庭院中四散弥漫的冷气像刀锋般舔舐着他的脸颊和手指。圣保罗忧伤而肃穆的眼睛透过轻薄的雾气与他遥遥相望。


  “圣保罗大教堂。”他还隐约记得,这是当年戴安娜王妃与查尔斯举行婚礼的地方,这位绝色王妃的死曾使全世界成千上万少女的心破碎殆尽。他微笑着转向里包恩,一本正经地戏谑道:“所以你准备好头纱了吗,darling?”


  里包恩压了压帽檐,神秘地冲他一笑,眼里竟有几分十五岁时的少年气:“头纱虽然没有,但最关键的东西是早就准备好的。”


  他用手势示意纲吉跟他走。里包恩对教堂的结构和守卫情况了如指掌,他带着纲吉沿着外围绕了几步,便驾轻就熟地找个空隙溜了进去,那幅游刃有余的样子真使纲吉哭笑不得。他这些年是进惯了人家的总部,基地,军火库,可夜闯教堂还真是头一回。


  教堂内部多的是精致华美的拱形大厅,繁复优雅的大理石质雕刻装饰,宗教色彩浓厚的壁画和玻璃彩窗。巡夜的守卫打着手电筒在不远处走过,里包恩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可这完全是多余的。纲吉现在紧张得几乎是贴在他身后,丝毫分不出精力来注意他的动作,温热的鼻息不自觉地喷洒在前面从衬衣中露出的那截雕塑般冰冷的后颈上,使里包恩不禁呼吸一滞,也有些绷紧了身体。


  这个人……难道还是个品行优良,从不违法乱纪的好公民不成?他回头看看纲吉那副如临大敌的表情,觉得颇为有趣,因此直到守卫走远后还故意定着不动,想着多逗他一会儿。不过纲吉自然不会任他消遣,马上向旁边挪开一步,用不耐烦的眼神示意里包恩赶紧带路,令对方大感可惜。


“我在想这是不是你的惯用伎俩,带着女孩偷偷深夜溜进大教堂,既玩了心跳又浪漫至极?”


“当然不是,你的话真是让我心如刀割啊darling。”


说完,里包恩毫不意外地看到纲吉露出一副“我真的相信”的表情,便笑道:“这可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作为久别重逢的礼物。”


“那我可真是感到万分荣幸。”


“你理应如此。”


“……”


  两人这次潜入行动终于在进入教堂中殿时接近尾声。踏入拱门,纲吉情不自禁地向前几步,屏住呼吸,睁大了那双琥珀似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面前被月光照亮的神圣殿堂。中殿空间非常广阔,内部极其严谨的对称结构和遍布着浮雕的玲珑剔透的墙壁都呈现出一种超凡脱俗的美感。厚重的红色蓝色绿色的颜料,在天花板上被细腻虔诚的笔触绘制成永垂不朽的辉煌神话。


  视野前方就是整个教堂中最为华美庄严的诗班席,两排镂空的木椅如主最诚心的信徒般跪坐在圆顶之下。“到这里来。”里包恩牵过纲吉的手,同他一起走到圆顶下。


  纲吉回头看着他,那双冷漠的黑眸正直视着前方,于是他也向前看去。雾气似乎已经散去,久违的月光恰从正中间处的彩窗透进来,像是童真的玛利亚用以蒙面薄纱悄然飘落在教堂的中央,犹如神境,令人望而生畏。


  天父慈爱的目光从古老的巨幅画像中照射出来,瞬间便洞悉了他内心里所有的秘密。他一砖一瓦,在漫长年岁里苦心堆积起所有的杀伐决断的勇气和孤注一掷的决心,都在这目光中土崩瓦解,化为乌有。


  如果我此刻在这里死去,他想。


  纲吉在那彩色玻璃变幻无常的图案里看到了许多人的面孔,他讨厌的不负责任的父亲,他深爱着的无比温柔的母亲,他最亲密的挚友,他多年未见的同伴,他看到那些孤儿院里练习唱歌的孩子,街道上擦肩而过的盛装打扮的少女,那些因他而死的人圆睁着锈迹斑斑的灰色眼睛,他们的亲人发出暴风雨般痛苦的悲鸣……他还看到放在自己棺木上的一支娇嫩的红玫瑰,红如夜莺的心头血。他期待着见到那个放玫瑰的人。


  如果我此时在这里死去,将一身被罪恶烧灼得焦黑的枯骨遗弃在一场恢宏磅礴的赞美诗和风琴悠远永恒的乐音里,每个信徒忏悔的哭泣里都有我的声音,每对情人忠贞的誓言里都有我的祝语,我的骨灰和着雪白的石灰,被工匠细细粉刷在教堂周围古老的围墙上,灵魂是否还有一线机会到达天堂?


“里包恩,”他呆望着那幅耶稣画像,对身边的青年说,又像在对着遥远时空里某个再也不能听见的人说:“若我死去,不办葬礼,不发讣告,也不立墓碑。”


  “如果你有足够的时间,请用一支玫瑰来纪念我。”他从容地微笑道,仿佛死亡在他面前是一头乖顺的雄狮,收敛了所有的尖爪和利齿,丝毫不足为惧。


  这是谎言,里包恩在心里叹息道。可他不明白沢田纲吉为什么要假装不惧死亡,因为自身的死在他眼里是如此珍贵。如果人类没有对死的畏惧,那对生也就失去了敬畏。


  “纲吉。”他紧紧握住纲吉的手,带着悲伤的表情珍爱地遮住他的眼睛,将他的心灵从地狱拉回到人间。“你不会死的。”


   纲吉坚决地摇摇头,将右手放在遮住他眼睛的那只冰冷的手上,左手用力回握住里包恩的手,渴望能从他的手上汲取些许的勇气。


  “我不会让你死的。”里包恩小心翼翼地将他拥在怀里,闭上眼睛轻吻着他柔软的头发,鼓点似沉重而有节奏的心跳声在纲吉耳边訇然作响。


“我会陪在你身边,即使那将有违你的意愿,直到不可抗拒的死亡和命运将我们分离。”


  “里包恩……”他感到大滴灼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落下来,一颗滚烫的心脏痛苦地噎在喉咙里,使他几乎说不出话,只有忙着用力地大口喘息才能勉强活下去。他将额头抵在里包恩的胸膛上,专注地倾听他的心跳声。


  第一次时间旅行的错误只是意外,可他知道自己绝不该第二次回到这里。他比谁都更清楚地知道现在拥抱着他并非是他所期望的人。即使再怎么相似,他们之间终究是隔着时光不可跨越的洪流,无论是早了一步,晚了一步,都将不是他年少时遇见的那个人。但唯独这份活着的心跳声却那么熟悉,使人不得不信服它的跳动将始终如一。这声音是撕扯着他灵魂和肉身的天国与地狱间唯一的容身之地,足以将他无用的眼睛和空虚的爱情留在人间。


  “我,我不想……死……里包恩!”在漫长而隐忍的抽泣声中,沢田纲吉用嘶哑的声音做着最后的祷告。


  “我不想死……”


(七)


  我们在天上的父,


  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


  愿你的国降临,


  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


  如同行在天上。


  我们日用的饮食,


  今日赐给我们。


  免我们的债,


  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


  不叫我们遇见试探,


  救我们脱离凶恶。


  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


  直到永远。


  阿门!


  ……


  里包恩茫然地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怀抱。偌大的教堂,如今寂静得仿佛只剩他一个人。他叹息一声,从衣服内袋里取出一枚戒指。


  那是十五岁时,沢田纲吉作为抵押送给他的戒指,纯银质的指环因长时间的摩挲而闪闪发亮。他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将这枚戒指赠还给他。


“这不是完全没还回去吗?”他不禁苦笑着,注视面前的耶稣像和圣母像。下次,或许还有下次……即便是没有,他也注定会在人生里与沢田纲吉相遇,或迟或早,而他总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去希望。


  如果你英年早逝,我绝不用单调的白玫瑰来安慰你,怕那冰雪一样的颜色冻伤你温暖如阳光的肌肤。也不用悲哀善妒的黄玫瑰,怕那喋喋不休的痴语惊扰了你安稳如深海的长眠。我愿在你胸口放上一朵鲜红的玫瑰,红如白鸽的眼睛,红如海洋洞穴中飘动的珊瑚扇,红如夜莺的心头血。我将昼夜祈祷他如降临在我生命中一团永恒的活火,因着我不朽爱情的守护而在无限中得以永生。


  如果我英年早逝,我只请求你用一支玫瑰来纪念我。


  “喂!你是干什么的,怎么进来的!”思绪被手电筒刺眼的白光打断,守卫带着惊恐的眼神,故作镇定地狠狠瞪着他。里包恩兴致索然地瞥了那人一眼,乖乖地举起双手做投降状,虽然他并不打算被人捉住。


  不过,那时光机还真是该死的不稳定啊,大概都是托了纲吉那位叫“正一”的朋友的福吧——又一个拗口的日本名字。


  他应该抽空去一趟日本看看,里包恩自顾自地琢磨着。此时距离命运之日还有三年五个月零七天。


(八)


  “阿嚏!”怎么总感觉好像有人在骂我?入江正一捏捏鼻子,看着在机器运转的白光里出现的人


  “你回来了?”他苦恼地揉揉头发,“啊啊,我早跟你说过好多次机器不稳定,不能随便乱用的,你……你、你怎么了?”


  “嗯?”看到正一惊讶的表情,纲吉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用袖子使劲擦了擦眼睛。“啊,没,没什么!可能是时空旅行对人的情绪波动影响比较大吧!”


  正一神情复杂地看着那双通红的眼睛。自从沢田纲吉成为首领,他就几乎没有见过他流眼泪了。他没有追问纲吉用机器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遇到了什么事,不过这些他心里也大概有数就是了。


“再给我几天修理时间,这台机器就能稳定工作了。在那之前就不要再用了,很容易出现危险。”他上前拍拍这台巨大的白色机器,眼神一暗。为了拯救未来,这是不可缺少的最重要的工具。


“我明白,”纲吉点点头,“我不会再擅自使用了,这是最后一次。”


“是吗,那就好。”正一习惯性地用手指扶了一下眼镜,“对了,关于我上次跟你提过的计划,你考虑清楚了吗?”


“嗯,我想过了,果然只能同意了吧。”纲吉微笑着说,“这已经是唯一的办法了,小正也这么说不是吗。”


“即使计划成功了,你也有78%的几率无法从假死状态中醒过来,希望你能明白这其中的意义。”


“如果那样的话大概就真的死了吧。”纲吉轻松地说,“不过我已经有觉悟了。”


  如果计划成功,这个绝望的未来被改变了,那一切就都会回到正轨。


  彩虹之子里包恩没有死去,二十四岁的沢田纲吉不曾用时光机回到过去,十五岁的里包恩没有遇见过一个凭空出现的陌生青年,二十三岁的里包恩也没有在深夜的教堂里对那个痛哭流涕的可怜人立下誓言……一切就像是在海滩上走过,留下的脚印在潮水的冲刷下,顷刻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几片贝壳的残骸在白沙里熠熠闪光。


  可是,我们最终还是会遇见。他在里包恩小小的灵柩前放上一支红玫瑰,那并非用以悼念死者的颜色。“请用一支玫瑰纪念我,如果你有空的话。”想起老师的曾说过的这句戏言,现在他还会忍俊不禁。


  我们一定会再见的,就在不远的未来。他习惯性地想摩挲手上用以代替彭格列戒指的那枚指环,却后知后觉自己已经轻易地将它抵押给别人了。


“那么就再见了,里包恩。”纲吉低头微笑道,“下次见面时,我想我大概会有很重要的事告诉你。”
  因为你,即使是如此怯懦无力的我也终于有了能做到的事情。


  如果我将要老去,或许我会有勇气向你谈起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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